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記憶可以成為過眼雲煙,往事卻無法輕易抹去

 

爺爺漸漸地不認得我了。

 

生活已經無法自理的他後來也搬去和大伯住,爸爸和大姑姑時常會去照顧他們兩老。剛開始我去探望,他還能叫得出我的名字,可是越到後面我問他時,他總避而不答地跟我打太極:「我知道妳是誰啊,但我不說!」我也只是笑笑地說:「爺爺,我叫海倫啦。」然後他會似懂非懂地點頭,喃喃自語道:「喔,是海倫啊……」

 

成功嶺的老房子在大家商討過後決定出租,開始動工整修前,爸爸找我一起回去簡單收拾清理。車子駛進狹小的巷弄,在接近路底的兩扇藍色鐵捲門前停下──右邊是9號,左邊是10號。從小住在市區大樓的我,對鐵捲門這種東西很是陌生,使力向上推時會發出尖銳的「嘎啦嘎啦」聲響,還會弄得一手髒汙。沙發後面,一張書桌擺在電視前,上頭堆著陳年的雜物,泛黃的透明桌墊下夾著照片和些許紙條。過年時,爺爺奶奶總會打開生鏽的抽屜,拿出紅包分給我們幾個子孫。我翻找櫃子裡的東西,歲月的味道隨著揚起的灰塵漫入鼻腔,有點刺鼻──也有點陌生。

 

有時不太喜歡去成功嶺,因為爺爺奶奶總是在吵架,隨便什麼小事都能大動干戈,互相謾罵的氣氛實在不怎麼舒服。幾年前奶奶的聽力開始退化,對低頻率的聲音不太敏感,造成爺爺說的話她聽不到,於是吵架就更加劇(或是奶奶根本就沒聽到爺爺在吼她)。爺爺的健康問題被診斷出來後,爸爸會開始跟我說一些往事,比如為什麼他們感情不好、比如為什麼爺爺會生病。他總覺得這些話題太過沉重,但以父親的角度,他教育我們將上一代犯的錯轉為自己的明鏡,而不重蹈覆轍。幾十年前的故事現在聽起來平淡無波,但我明白,其中包含了多少辛酸──兩老婚姻的、四兄妹的、乃至一個家庭的。我總不多回應,就靜靜地聽。

 

爺爺的床在樓梯旁,蚊帳掛在木製床架上,四周是他平時穿的衣物。靠近一些能聞到酸臭的尿騷味,是爺爺前陣子失禁留下的。那時候,大姑姑還會每天從烏日市區到成功嶺照顧他的生活起居,直到狀況差到姑姑無法自己一個人應付,便讓他搬去和大伯住。旁邊的廚房大概是整間房子最明亮的地方了,幾年前我還和爸爸來擦洗過磁磚牆壁,白淨得很。那次是過年前,爺爺想大掃除便找了我們來幫忙,不只擦牆壁還洗了幾台電風扇,最後離開前爺爺賞了我一個紅包。廚房挺寬敞,我們大多都在這裡圍爐,幾個兄弟姐妹夾了菜到碗裡,就會去隔壁客廳邊吃邊看電視熱播的賀歲片,大夥兒有說有笑,在除夕夜裡好好團聚一番──平時冷清的房子,一年當中只有這時候是最熱鬧的。

 

雖說我不太喜歡在老家吃飯,但有一個味道仍是我至今難忘的──素鹹粥。幼時的我容易發燒生病,動不動就去醫院吊點滴,爺爺有時會從菜市場買鹹粥然後騎著他那古董檔車來彰化看我。鹹粥裝在紙碗,裡面放了白蘿蔔、紅蘿蔔、香菜、豆皮、還有我最討厭的豌豆。粥的味道挺清淡順口,但我一定要把為數不少的豌豆挑乾淨了才滿意。十幾年沒吃到這個粥,現在恐怕也吃不到了。

 

爸爸曾帶我去看過在這兩棟透天之前、他童年的舊家。有一個在半山腰上,另一個則是在廟前,但我都不太記得了。他說,爺爺以前都待在營區裡,鮮少回家;而奶奶為了撐起有四個小孩的家計,一天兼好幾份差。那個年代的生活環境根本不是我能想像的,但爸爸說,很幸運的是儘管條件差,他們兄妹沒有真正餓過肚子。爸爸從來不亂花錢,即使奶奶難得給他一點零用錢,他也會收在口袋放到發霉也沒花掉(以前好像都用鈔票的樣子)。

 

當年爺爺沉迷打牌,牽動了讓整個家庭不美滿的蝴蝶效應。現在的他失智甚至失能,爸爸和我說的那些他十成都不記得了,彷彿從前種種再也和他毫無瓜葛。面對這種結果,不能說好或是不好,且指責他過去犯下的錯也無法改變什麼。我只能用文字,將記憶裡的爺爺保存下來。

 

環顧一圈剛整修完畢、準備出租的空房子,已經找不到我們曾經生活的痕跡。關上燈,拉下唯一不變的藍色鐵捲門,我們向空氣中若有似無的那點惆悵道別。

 

成功嶺於我而言,不是「故鄉」,而是一個飽經風霜的「故事」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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